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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流亡陷孤岛

  城头易帜

  自逃避战祸、离开家乡后,无论是郁家、杨家,还是李家,都没度过一天安稳日子。头顶不时有日本飞机掠过,飞机飞得低低的,轰鸣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沉闷的爆炸声像爆炒豆子般,密集地从远方传来。逃难的人们整天提心吊胆,生怕飞机会“下蛋”。这样的日子,整整持续一个多月。

  忽然有一天,听说国军撤退了,徐州失守了,台儿庄也让日军占领了,逃难的人无不失声痛哭,悲悲戚戚。为家乡的沦陷,也为国家的危难。

  枪炮声渐渐平息下来。一些胆大的百姓,惦记着家里的房屋,迫不及待地往家赶。郁德义和李洪志也带着老人和孩子离开邳县。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早已吃完,周围的野菜也挖光了,不回去就要挨饿,他们还惦记着地里快熟的麦子。

  回家的路上,小麦正可着劲长穗,漫坡遍野一片金黄,展现出丰收的喜庆,让人恍惚间忘记战争的残酷。然而,走着走着,景象就不妙了。愈接近台儿庄,空气中的焦糊味愈浓,沿途村庄不见一个人影,麦垄里不时可看到尸体,有中国军队的,有日军的,也有老百姓的。损毁的山野炮、迫击炮、重轻机枪及炮弹箱、弹药箱、手榴弹箱触目皆是,很多麦田成了焦土,不少麦田只剩半尺来高的麦秆儿。

  到了台儿庄,郁德义倒吸一口冷气:高大的城门已坍塌成一堆砖砾,只剩小半截的城墙犬牙交错,像一瓣被胡乱啃过的西瓜,房无完房,墙无完墙,原先威严的衙门、宽敞的会馆、庄重的庙宇、华丽的商铺,都成为一片废墟,到处是残垣断壁,烟熏火燎,有的余烬尚未熄灭,断壁上弹痕累累,焦糊味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,呛得人直翻胃,街道上手榴弹木柄碎片足有三四寸厚。

  郁德义领着家人,高一脚、低一脚,穿过西城门,跌跌撞撞地往家赶。走近一看,土坯房的山墙和屋顶已被炮弹轰塌,几根东倒西歪的木柱子裸露在外,哪里还有家的模样?母亲和妻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,号啕大哭。郁德义安慰说,只要全家人平安回来就中,房屋塌了可以再建。

  李洪志也这样安慰家人,台儿庄的其他人都这么互相安慰。这也是大实话。兵荒马乱,能平安活着,就阿弥陀佛了。庄里有户人家,无论别人怎么劝,死活不肯离开。街坊们回来时看到,这户人家房屋已被炮弹轰开了花,一家人再也不见踪影,墙上赫然粘着半张人皮。

  战火几乎摧毁整个台儿庄,很多楼房半半拉拉,只剩下屋框子。有能力的人家拆了重建,没能力的则捡些破砖头垒在断墙头上,再搭上茅草凑合居住。

  李洪志爷俩在原址上垒了几道土墙,用高粱秸秆和麦草扎上把子当顶,铺上泥,重建了一个新屋。

  这年6月10日,李洪志妻子分娩,生了一个男娃。孩子舅舅说,你们李家三代单传,就叫李同希吧。

  家里添丁,本是一件高兴事。李洪志却高兴不起来。因为,残缺的城墙上飘起膏药旗,城门前多了荷枪实弹的小鬼子。台儿庄城里的居民没有别的选择,只有在膏药旗下屈辱地活着。

  这种屈辱的日子,整整过了7年。7年间,台儿庄的几座城门都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,中国人经过城门时,无论老幼,都必须向日本兵鞠躬,如果谁忘了鞠躬,轻则挨日本兵耳光,重则挨刺刀,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,一刺刀就把人给捅死,就像捅死一只猫、一只狗一样。

  再说郁德义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把屋子垒得像个窝。安顿好家眷后,他打算再去枣庄继续开饭店。赶到枣庄一看,哪里还有新中华饭店的影子?早就成了一堆瓦砾。旁边的火车站也没了模样。

  郁德义叹口气,垂头丧气地回到台儿庄。他与爹商议,自己有一手厨艺,在台儿庄再开餐馆。爹想了想,说,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人总是要吃饭的。

  由于大运河漕运繁忙,来往船只多,台儿庄一直是一个商业城镇。日军占据台儿庄后,利用大运河的交通便利,把台儿庄作为粮食集运地,集中了大量的粮食,从这里运往外地。所以,仍允许老百姓经营商业。

  郁德义相中了丁字街口的一间房屋,房主人是对老年夫妻,儿子、儿媳和孙子都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,所以活得心灰意冷,房屋修得潦草,正愁没有生计,干脆就把房屋以低廉价格卖给郁德义。郁德义修缮一番,取了一个“异乡村”的店名,小餐馆就开张了。

  郁家曾经兴盛一时,号称“郁半街”。不过,郁德义这一支人丁不旺。爷爷膝下有仨儿,郁德义的爹是老大,只有郁德义这一个儿子,老二也只有一个独子,老三干脆无后。异乡村餐馆旁边有个同仁百货,以批发为主,兼营零售,便是郁德义三叔开的。二叔的儿子也在丁字街开了家茶叶糖果店,就在同仁百货的斜对面,店名叫“郁家小店”。

  杨家是最后回到台儿庄的。

  他们一家5口,逃到邳县城之后,没有找到郁家。此时,县城里的所有店铺都关了门,大街上的难民拥挤不堪,有钱也买不到吃的。于是一家人继续南逃,一直逃到骆马湖北岸的窑湾镇。

  当战火平息,杨家回到台儿庄时,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宅院。因为,这一带是日军重点轰炸的地方,前后两进四合院,只剩下几个浮着死尸的大坑,连炸烂的砖瓦木料都没有留下。

  在废墟旁边,蹲坐着丁厨师。

  丁厨师是鲁南一带的名勺,被中兴公司高价聘去为外国矿师做中餐。他与杨培生结拜金兰,两人的关系亲如兄弟。

  杨毓昌见到丁厨师,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直蹿头顶。丁厨师不敢卖关子,赶紧叫了一声大叔,对他说:培生哥一家5口,毫发无损,只是大嫂子的娘家,死了两口人。他还告诉杨毓昌,从台儿庄到枣庄一带,来了不少日本兵,杨培生让他捎话,千万不要冒死到枣庄找他,或者回老家,或者到乡下谋生。等到战乱过去,再想法过正常日子。

  面对眼前的废墟,杨毓昌当即决定:回临沂老家。

  没想到,杨毓昌和郁氏,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儿子。

  兵荒马乱年代,盗匪浑水摸鱼,钻了日军不顾台儿庄居民死活的空子,时常来骚扰民众。清真寺一带的回民为保护家园,成立一支回民自卫队,李洪志也加入其中。

  1939年3月,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转战邳县时,台儿庄的回民自卫队在邳县铁佛寺齐集,加入陇海南进支队,起名“回民排”,李洪志成为回民排的一名警卫战士。此时,他的幼子仅9个月。

  1940年10月,陇海南进支队在张家口蓝山口半山坡与日寇激战。司令员兼政委钟辉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,司号员刚吹响冲锋号,就被鬼子一枪撂倒。钟辉一听冲锋号骤然停了,叫声不好。

  在战场上,护旗手和司号员是两个关键角色。军旗不倒,军心稳定;而军号既传递指挥员命令,更激励士气。

  钟辉正着急时,冲锋号又突然响起。钟辉正感到纳闷,旁边的一名回民排战士李运海兴奋地报告:“是李洪志,他会吹军号!”

  战士们一听冲锋号又响起,群情激昂,怒吼着向鬼子冲去。

  战斗结束后,钟辉派人去找李洪志,打算给他记功,不料却带回一个坏消息:李洪志已倒在冲锋的路上。这一年,李洪志不到30岁,牙牙学语的小同希,再也没见过爸爸。

  与李洪志相比,郁德义就平顺多了。他懂烹调,会经营,待客和气实诚,日本投降后,餐馆越来越红火。他把开餐馆赚的钱,又投到三叔的同仁百货店,家业逐渐做大,在台儿庄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,所以街坊对他们都很尊重,连见了小化清,也都客气地称他“郁少爷”。小化清去戏院看戏,人家也不收他票钱。

  这个时期的小化清,度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。夏天时,他和小伙伴抱着西瓜跑到运河边,坐在茂密的垂柳荫下,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,一边啃着西瓜,一边胡吹海侃。小伙伴们叽叽喳喳:这满满的河水,这来往的船儿,是从哪儿来的呢?要到哪儿去呢?他们渴望有一天,能像船上人那样云游四方。吃罢西瓜,小化清和伙伴后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,跳到运河里扑腾扑腾地来番“狗刨水”。

  自古以来,大运河在台儿庄人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,运河除了漕运便利外,水也非常清,还有点甜,老百姓喜欢喝河里的水,觉得井里的水有股苦涩味。

  日本投降后,国民政府在台儿庄恢复镇公所,镇长叫刘士贞。

  在台儿庄,刘士贞是个复杂人物。他原来在丁字街开家具瓷器店,喜欢赌博,一夜之间就把自己的店给输掉了,只好跑到外面去闯荡。过了一段时间,他居然搞到一二十支枪,带枪投靠日本人,拉了一帮人,成立一个保安小队,日本人委任他为保安小队长,让他帮着守台儿庄。

  郁德义与刘士贞私交好,刘士贞很喜欢小化清,非要收小化清做徒弟。小化清就磕了头,稀里糊涂认他做了师父,也不知他是青帮还是红帮。

  刘士贞虽然表面当了汉奸,却不是死心塌地跟日本人干,暗地里与活动在台儿庄一带的抗日游击队有来往,经常向游击队通风报信,与游击队司令孙业洪来往密切。这孙业洪是日本人的大克星,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,多次围剿他,都没成功。刘士贞的队伍越来越多,慢慢地成了一个中队。有一天,日本人派他守台儿庄北边的吉庄。他摇身一变,公开扯起抗日旗帜,又与日军真枪真刀干了起来。

  日本投降后,刘士贞与孙业洪归附国民党政府,两人串通一气,与共产党的队伍作对,被共产党打散了,刘士贞只好跑到徐州去。等到国民党政府接管台儿庄后,他又回来当台儿庄的镇长。当镇长后,他办起泰山庙中心小学,自己兼任校长。

  泰山庙中心小学成立不久,刘士贞到郁德义家串门,把小化清唤到身边,爱怜地摸着他的头,对郁德义说:“世道变了,要想混出个出息样,肚里没点墨水不行,让小化清到学校上学去吧。”

  郁德义一听,正中下怀:“太好了!这兵荒马乱的,他一直没好好念书,我真怕把他耽误了,那就把他交给您了。”

  自台儿庄大战之后,庄里的百姓家业被毁,伤了元气,七八成孩子上不起学。小化清很喜欢读书,一年级读了几个月,是在枣庄读的。后来读私塾,读了《论语》。二年级在基督小学读,三年级又到关帝庙小学读。一听说让他上学,不由得拍着手直乐,便去泰山庙中心小学上了学,开始读国小四年级。

  刘士贞知道老百姓的困境,规定孩子上学不用交钱,只需交粮食就行。即使这样,多数家庭仍不愿让孩子上学,一是舍不得拿出粮食,二是留着在家干活。

  国民党政府对刘士贞办学的事很欣赏,又鼓励他办起中学。刘士贞便请孙业洪当校长,在台儿庄办起一所中学,叫胜利中学。

  小化清安安静静地读了两年书,已是国小六年级的学生了。再过一年,他就可以转到胜利中学读书了,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。

  郁德义的餐馆生意红火后,增添新的烦恼:运河航运渐渐萧条,台儿庄世面小,做不大。他与爹商量后,把餐馆盘给人家,又到枣庄开起饭店。那里煤矿多,生意好做。

  郁德义除了喜欢喝酒和抽烟之外,一有空闲,就拨弄起收音机。他到哪,就把它带到哪。这台收音机虽然已用了多年,可依然像新的一样,被郁德义擦得一尘不染。赶走日本鬼子后,他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太平日子,没想到,国共和谈没谈拢,兄弟之间又斗了起来,解放军势如破竹,国军节节败退。

  收音机里,整日里讲共匪如何杀人不眨眼,如何抄家灭族,听得郁德义心惊肉跳。他觉得共产党对穷人好,对有钱人不好,把乡下有钱人叫作土豪劣绅,把城里有钱人叫作资本家,常常斗地主、斗资本家,搞杀富济贫。所以,穷人欢迎共产党,富人惧怕共产党。他估摸一下财产,自己虽然家业不算大,但在台儿庄,也可以算作资本家了。这一算,他忧心忡忡,担心哪天会被共产党给共了产。

  1948年9月25日,郁德义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惊人消息:陈毅和粟裕的部队与许世友部队东西夹击,昨天攻克济南,山东省主席王耀武抵挡不住,率兵突围。他知道枣庄早晚也会保不住,吓得赶紧关了饭店门,回家与爹商量,父子俩一起跑到徐州城里去避风头,家里只留下娘和妻儿仨人。人虽然在徐州,心却惦记家里,整日又惊又怕。

  又惊又怕的不只是郁德义。郁家都是做生意的,论起来都可以算作资本家。郁德义三叔担心自己躲不过,干脆关了同仁百货,跑到徐州城。徐州马路很宽,他就在马路旁边搭一个简单的棚子,就地摆个摊位,做起生意来。郁德义的堂弟也关了茶叶糖果店,跑到徐州的贾汪镇,在贾汪开起饭馆,在那里落了脚,没敢再回去。

  济南城被解放军攻占的消息,让孙业洪坐卧不安,他担心解放军打过来后,不会放过他。于是,他决定加入流亡行列,把胜利中学迁往南方。

  (未完待续)

  摘自和东岳客(ID:rmrbssd)